第二十九章
夜国。
辉宸宮,御书房。
百里南执笔于御案前,批阅今⽇早朝呈上折子时,积福启禀的声音隔着山⽔屏风传来:
“回禀君上,凤夫人的行仗即将启程。”
只是简单的启禀声,却让百里南握着紫毫的手,滞了一滞,悬于明⻩的折子上。
她,终是要去了。
这三个月来,在除夕临近时,后宮,传出自凤夫人小产后,唯一的喜讯。
丽良媛喜怀龙嗣,亦因此,被晋以婉仪之位。
正是这一道喜讯,不再让整座夜宮笼罩在自夜帝百里南登基三载来,无所出的清冷局面。
而,与此同时,凤夫人另得了一旨圣恩,得允返回巽国,待到元宵佳节⽇后,再行返回夜国。
这道恩旨,对后宮嫔妃来说,无不是莫大的龙恩浩

。
可,真的,是隆恩么?
百里満手中的紫毫因这一滞,蘸得慢慢的朱砂墨汁便滴渐在明⻩奏折上。宣纸上,那一点的红迅速蕴开,将那批复的空处,沾染上触目的

红。
他回神,就着那蕴开的

红,龙飞凤舞地批了一个‘准’字。
“君上,凤夫人让梨雪来回一声,这,就要去了。”
她,并没有亲自来辞行。
即便按着宮规,她是该亲自来的。
只是,她的心里,什么都空了,这些宮规,自也是再进不得心了。
三年来,她的恪守,换来的,不过是相负。
不过,如此。
百里南本低徊的眸子,随着一句话,方抬了一抬,语音却仍是淡然的:
“朕,知道了。”
“君上,这仪仗就停在凤翔宮外,奴才瞅着,凤夫人这就要上辇了,特来请示君上,您,是否要过去?”
积福大着胆子,仍是问出这句话。他瞧得准主子的心思,方才主子的一滞间,他知道,问出这句话,是讨巧的。
主子硬撑着的事,做奴才的,要懂眼⾊地给主子找台阶。即便得些训斥,主子,定是会记着好的。
百里南的眸华,略略望了一眼,轩窗外,复道:
“雪,倒下的愈大了。”
“是啊,君上,凤夫人素来有风顽症,不知这一去,是否路上,又要发作。”
积福继续不遗余力地找着台阶。
他的福就是这么越积越多,在这宮里,颇得各宮主子的好。
百里南终是放下手中的紫毫,转出书案。
积福忙把手中早准备好的狐肷褶子大氅披到百里南的⾝上,百里南的步子稍停了一下,复慢慢往殿外行去。
雪,很大。
明⻩的华盖纵能遮去顶上的一隅天,终有些飘雪随风拂进,落在大氅上,只须臾,就沁进大氅內,再觅不得痕迹。
一如,此去千里,是否,有些什么,也再觅不得痕迹呢?
辉宸宮离凤翔宮并不远,当中只隔了中宮的倚凰宮,行去,不过半盏茶的功夫。
道甬上积了没有来得及清扫的雪,踩上去,轻微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,离得不远,已看见,一众宮人中,那一袭秋⽔绿的⾝影,是醒目的。
其实,这颜⾊,冰不算是最突出的,只是,他这么望去,仅是那抹秋⽔绿⼊了他的眼。
正是凤夫人慕湮。
自小产后,她不再穿着昔⽇那些鲜

的颜⾊,而仅着这一⾊的罗裙。
秋⽔绿,衬得她愈发素净淡雅。
比之三年前,她的与世无争,是源于,他不值得她去争。
那么,三年后,她的与世无争,仅说明了一个事实——
她的心,一并地死去。
随着那个孩子的逝去,死去。
那⽇小产,他不顾避讳,冲进⾎房,她最后对他说了那两句话后,这三个月的时间,再没有说过一句话。
旦凡宮里有家宴,她都称病不出席。
而他,也没有再去瞧过她,自她把那香囊

还予他,敬事房,就借着小产的缘由,把凤夫人的牌子暂时搁置了起来。
三个月,他仍做着雨露均泽的帝王,澈贵姬的风头更在宮中无人能出其左右。
至于凤夫人昔⽇的盛宠在宮人的眼里,终究渐渐地淡去。
红颜为老恩先断,在宮里是屡见不鲜的,只碍着凤夫人的位份仍在,那些妃嫔和宮人,不敢行那踩低之事,只将凤翔宮冷落不提罢了。
是的,冷落。
这份冷落随着今年冬天这场大雪出落时,终于,将告一段落。
这个段落,就是凤夫人将暂离夜国,带着省亲以为地回到故国。
宮中诸妃对这份恩旨是

羡的。
可,至于慕湮心里呢?
真的,就会有欣喜冲淡过往的悲伤么?
她站在那,莲⾜稍停,眸华向他望来,这一望,她的眸底,没有丝毫的波澜。
“参见君上。”她俯低⾝,按规请安。
算起来,今⽇,是他和她三个月来,第一次见面。
他行至她跟前,手,甫要去扶她,终是不露痕迹地收回,仅挥了一下袍袖:
“平⾝。”
“谢君上。”她缓缓起⾝,低眉敛眸,并不再多说一句话。
气氛,僵凝。
他早知道,会这般僵凝,却还是来了。
因为,或许,这一去,一切,都会不同。
他是⾝系大业的帝王,为了帝业辉煌,所做的谋略,即使忍残,都是不能放弃的。
也,不会放弃。
江山,美人,对于他来说,从来不存在着并重。
倘若并重了,失去的,绝不仅仅是其中的一样。
他,从继位以来,就深深明⽩这一点。
“此去路途遥远,你素有头风的顽疾,朕特命蔡太医随行——”
他用平静的语调缓缓说出这写嘱咐关切的话,一如往昔对慕湮一般。
只是,他知道,有些什么,终究是不同了。
就像,慕湮此时听着他这句话,螓首仍是低垂着,镶嵌在襟端的紫貂⽑几乎把她半张脸都一并掩了进去。
她,果是连一个目光都吝啬予他了。
以往,再怎样相敬如冰,她总是会稍抬起眸华,微微笑着。
他一直以为,再怎样,她总会笑的。
哪怕带着心不由衷。
却不知,她的笑,同样会消失不见。
会倦于掩饰。
一念起时,他的话,顿了一顿,但,再怎样,总归是要说完的:
“一路照拂予你。”
六个字,很简单,简单地溢出

齿时,只是别样的滋味。
“谢主隆恩。”她低垂的螓首,樱

微启,仅有四字。
躬⾝间,他甫要伸手去扶她,她却咻地向后一避,他的手,有些尴尬地伸出烟⽔蓝的⾐袖,指尖上,蓦地坠下一片雪花,晶莹剔透,然,只一瞬,即融于甲尖,化为一汪清莹。
仿似谁

坠又未坠的泪⽔,清莹。
但,不会是她的。
她不会流泪。
谁都不会知道,小产的那晚,当百里満的⾝影消逝在凤翔宮时,她的⾝子缩在棉被中,乌黑的发丝遮去大半的面容下的,无声恸哭。
三年的宮廷生活,让她学会了,面对在无情的倾讹,都不会肆意的流泪。
包括,这一次的恸哭,亦只能是无声的。
哪怕,再痛,都哭不出声来。
怎能不痛呢?
两个月大的孩子,就这样没了。
来夜国的三年,百里南予她亦算是宠爱有加,可,她总不见孕怀,只这一次,算来,该是旋龙⾕的那晚得的⾝孕。
但,最终,却还是化为一盆⾎⽔。
她的部腹仍能感到隐隐的疼痛,就象孩子还在那里一样,但,她知道,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孩子。
自远嫁夜国后宮为妃,她对孩子,一直是可有可无的态度,而不似其他后妃总想着,能怀上帝君的孩子,对于将来的深宮寂寥的⽇子,亦是种倚傍。
对于她来说,有了孩子,不过只意味着一种牵挂。
所以,没有,亦好。
可,自六月初六那晚后,似乎,终究有些什么是变了。
当她看到他

郁的脸⾊,当他第一次,近乎发怈,抑或是想把什么

进去一样的占有她,她知道,她的心底,终究,不一样了。
她没有觉到一丝厌恶,即便本来,这亦该是她做为后妃应尽的义务,但,这般地被占有,一轮又一轮,按着她之前的

子,定是反感的。
只那一晚,她心底的某些柔软存在就碎了,碎屑里,她能清晰地触到一种关于叫愧疚的情愫,而这份情愫的来源,则是过往愈深的沉淀。
她想,她原来,竟是在乎这个男子的。
庆禧殿后殿的那场短暂相拥挤,与其说是旧情复燃,不如说她痛下决心的绝断。
那一年的上元夜,纵使=是有着看似完美旑旎的邂逅,然,不过是一场

差

错。
既然是错,为何要执念呢?
凤徊心,她的心,曾为那人而徊。
虽很美,但,徊的,不过是彼时甘愿蛰伏的心。
于是,当她的心,再一次,想为了他绽出另一抹从没有过的绚丽,为他孕育属于他和她的子嗣时。
那个,看似象征莫大圣恩的香囊轻易的摧毁了一切。
或许,不该说一切,于这宮里,她从没得过什么,哪怕是他的怜惜,只是表面的应付罢,毕竟,她的⾝份,是巽国的公主。
然,当她试图去劝他,能出兵相携巽国对斟国的那一战。
他的选择,仅是用他素有的温柔,不露痕迹冷酷的拒绝。
原来,始终,是变了,都变了。
他和她之间,再不能做到纯粹。
从他抱着夕颜上车辇。
从她投⼊巽帝的怀中。
是刻进他和她心头,无法抹去的痕迹。
哪怕,自个愿意遗忘,在对方眼中,难道真能这么认为么?
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弄人。
而她,在失去了这个孩子的三个月后,她依然会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想起就痛彻心扉。
那是种怎样地痛,直至室息。
她拼命的呼昅,然后,泪⽔就噴涌,无法抑制。
她的孩子,心脏还没有好好跳一下,就没有了。
她曾给予他降生的希望,却又一手将他毁灭。
她明明,在孕怀后就隐隐觉得香囊有些许的不妥。
然,是他赐的。
是以,她便是一直是佩戴的。
除了那一晚,再次遇到那一人,她始终每⽇都佩戴着。
只那一⽇,在她面对过往时,于过往最后一次的纵容,她才会可以地不去戴它。
原来,每每佩着这个香囊,会让她觉得,一如他陪着她一般。
可,他的陪伴,其实,亦在那一⽇,终究在彼此的心底,划上了休止符。
她孕怀后,他称病往别宮调养⾝子,待到他起驾回宮之时,不仅*、夜两国战事甫定。
她的孩子,也失去了。
亦在失去的那一刻,她直面到了自己的心,她多么想要这个孩子。
源于,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她可以为她想尝试去为他孕育一个生命。
因着没佩戴那个香囊,她方能,得意怀上。
但,他明明知道香囊內的乾坤,仍淡漠地于行宮,看她最终的失去。
对啊,她是巽国的联姻公主,若万一诞下的皇长子,那么,夜国的太子之位,岂非旁落到有巽国一半⾎脉的子嗣手中呢?
况且,亦或许于旋龙⾕那晚,他对她,始终是心有芥蒂的。
所以,她不能原谅自己,明明曾经怀疑过那个香囊,却还愚昧地留在⾝上。
所以,她将每⽇每夜活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中,无法拯救。
包括,自小产后,怎样调理,都淋漓不尽的黑⾎。
小产的痛再抵不过她心中的痛。
那夜一,在被黑暗呑噬意识的前一刻,她能清楚听到,心碎裂开的声音,碎成,一片一片,每一片都漫着弥天的⾎,但,也是在不可示人的暗处。
罢,罢,罢,不去想。
多想,不过是庸人自扰的于事无补,不是么?
此去故土,亦好。
好过,再不得不相对。
每一次地相对,争如不对。
她低垂的眸华,看得到他伸出指尖的那份清莹,明晃晃的,冶着雪光,渗进她的眼里,刺疼刺疼的。
“去吧。”
随着他收回手,简单的两字,清晰地落进她的耳中,她再次行礼,返⾝,没有望他一眼,登上车辇。
车轱辘碾动的刹那,她的指尖,颤了一颤,终掀开半幅茜纱帘,透过帘纱下的一隅,她看到,他仍驻⾜在彼处,望着,她渐渐远去的车辇。
她不敢去望他的眼睛,她怕,那里看到的,除了淡然之外,再无其他。
有那么一刻,她希望,看到他眼底同样的悲痛。
只是,她看到的,始终是他的波澜不惊。
也是在那一刻开始,她的心,才彻底的死去吧。
百里南一直站在原地,看着,那车辇的远去。
直到,消失在宮內狭长的道甬之上。
他,仍那么站着,站着
巽国。
天巽宮,承

殿。
轩辕聿觉到夕颜的⾝子略动了一动,他稍低的眸华,正看到她的脸微微地仰起,只这一仰,她的脸上仅是苍⽩一片,这些苍⽩,代表着,昨晚毒发后的残留。
然,值得庆幸的是,终究借着火

的燎炙,熬了过去。
她发现自己庒在他的⾝上,下意识地想起⾝避开,但,他的手没有松开,这一动,除了让她的肌肤更贴近他的手心后,再无其他。
气氛,有些尴尬。
她觉得到⾝上的寒气早已不复,反是添了些许的汗意涔涔。
她不喜

这些汗意濡

他的手心。
她甫要启

,他却仿似察觉到她的计较,他的手,恰在此时,轻轻地松开。
她才有

起⾝,因着⾝子渐重,她又卧他的⾝上,她生怕起⾝时的借力,反会庒疼他。一时有些犹豫间,他清拥住她的手臂,带她一并起⾝,并将她放到火

旁的⾎⾊石阶。
昨晚毒发后的一幕,即便不甚清晰,可,在失去清明前,记忆总是在那的。
她凝着他,不知道该如何去说,只知道,她⾝中的千机之毒,是瞒不过去的。
他亦没有说话,只起⾝,将她的中⾐披于她裸露的⾝上。
离开火

,没有那些暖融之气,终是冷的。
随后,他才穿上自己玄黑⾊的⾐袍,但,不知是有意,抑或只是他的无心,他并不背过⾝去换上那玄⾊的袍子。这使得他正面朝向她,她忙低下脸去,不再瞧他。
即便到了今⽇,她对他裸露着的⾝子,依旧莫名地有着回避。
这一低首,她下意识地抚到拢起的部腹,那里,显然现在是无恙的,并没有被昨晚的毒发影响到。
因为这一抚,她甚至能觉到,孩子,轻轻地,在此时,不安分地踹了她一下。这一踹,她贴在部腹的手,能觉到分明的印子。

边,不自噤地勾起一抹笑弧。
真好,她熬过了一次毒发。孩子,还好。
她吁出一口气,手,扶着⾝后的火

边沿,借着这个撑力,就要站起来。
然,手心刚触到那边沿,旦听得‘咝’地一声,她下意识的收手,已然不及。
手心,伴着焦燎的味道,烫出一团胭红来。
这

的温度,竟然,这般地⾼。
没有待她再回⾝看向那

,眼前,玄黑⾊一闪时,他已行至她的跟前,他的手,焦灼地握起她的,眸底,満是疼楚,一如,昨晚一样。
她突然想到什么,从醒来时,鼻端闻到的那股味道,方才他面向她穿上袍子,联系此时手上的烫伤,难道——
她另一只手甫要触到他的⾐襟,他却那么快地松开执住她的手。
她的手僵在空气里,触到的,不过是一手虚浮的空气。
“你中了毒。”他语音甫出,只是这句话。
他当然知道她中了毒,亦知道,这毒是源于他的罪孽。
只是,从她之前称自己不贞,又坚持着,一年后要带着孩子回到苗⽔,显见,那晚得事,或许,她和他一样,都是全然不会知道多少的。
是以,若他的揣测是对的,那么,她亦是不会知道的,那是他的。
只这一问,不过是打破此刻的尴尬,亦是想借着她的承认,再许她一个心安罢了。
她知他会问她,然,他的语气,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。
反是很平静,平静到,仿佛,再说着一件不甚重要的事。
这事,于他,应该也是不重要的。
毕竟是她中了毒,不是么?
而他,瞒无可瞒。
“是,臣妾⾝中寒毒。虽然臣妾并不能确定这毒何时所中,可——”
“可你知道,剩下的⽇子,或许只有一年了,对么?”
问出这句话来,未待她回答,他继续道:
“你,一年后,想回到苗⽔的原因,是不是正因为你知道,自己的时间

本不多,所以,才想离开朕?”他问出这句话,这,才是他一直想要的答案。
纵然,不知道答案,更能让他自欺欺人下去。
可,这一次,他不要!
因为,剩下的时间,不容任何人用在回避上。
哪怕能回避,战事回避的,亦不过是真相的忍残,
而他的直接,让她的深思陷⼊一瞬的苍⽩。
但,她的计较,她的心思,又有哪一次能逃过他睿犀的眼睛呢?
“这只是一部分原因,但,臣妾计较的,还是臣妾的⾝子,并非完璧。所以——”
“没有所以。”他打断她的话,回⾝,凝向她“朕,可以为你驱除这毒,包括,你的孩子,朕都可以保下,但,朕希望——”
剩下的半句话,他本来以为不会有任何踌躇的说出,却,堵在了喉口,再说不出来。
哪怕,此时,为了孩子,她定会答应的。
可,他能这么自私么?
不能。
他已经伤害她这样的深,若不是她的坚強,他或许,早该在那⽇就失去了她。
只是,她的坚強,才让她依旧活到了现在。
“朕不管,这孩子是谁的,朕说过,朕会视如己出。”
收回那说之一半的话,他只说出了这句。
其实,这孩子,本就是他的。
她的清⽩,仅是为了他所玷污。
为了他所谓的解读所失去。
而这一次的解毒,是以她的命做为代价。
他最信赖的人,布出这一局,他不是没有怀疑过,只是,他选择了相信。
源于,那些亲情的相绊,那些过往的种种。
“皇上——”她的声音里,带了一丝的哽咽。
他凝定她的眸子,那里,除了有些许的雾气湮上,却并没有破散落下。
“一切都是真的错。让你⾝中这样的寒毒,都是朕没有保护好你。朕答应你,你的孩子,你的毒,都

给朕,从今天开始,朕是你的倚靠,你信朕么?”
他意有所指,但,她却不会听得明⽩。
他也不能说得明⽩——
因为,怕被她鄙夷。
因为,那一人的⾝份是见不得光的。
更因为,接下来他要做的事,只有在她不明⽩时,才能做得更顺利。
她想说什么,除了让眸底的雾气愈渐的积蓄之外,再无其他。
他,不想让她哭,哪怕,女子的泪,是那么地珍贵,为他流下,会让他有种満⾜。
可,他不想。
因为,他,不配。
他的手轻轻抚到她的脸上,低语喃喃:
“答应朕,今后不论怎样,永远不要流泪,这,就是朕这次要的

换。”
第一次的

换,他以孩子做为要挟,换来她回到他⾝边,以及苗⽔二十万的族兵。
第二次的

换,他同样以孩子的安危做为要挟,换来的是她永不哭泣。
是的,只有她永不哭泣,他才会心安。
心安
她的雾气后,分明有着些许的疑惑。
心底,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,可,一时间,她却是辩不得的。
犹记得容嬷嬷说过,女子的眼泪是最珍贵的,只可以为最爱的人而流。
她曾经流过的泪,亦是屈指可数。
今⽇,对着他,她竟会遏制不住泪⽔。
难道——
可,她配么?
她的⾝子,不受控制地随他一语落,倚进他的怀中,倚进的刹那,她把雾气悉数地倒流回去。
她不流泪,如果,这是他要的‘

换’,她不流。
手,没有迟疑地拥住他的⾝子,绕过那些⾐襟,她轻柔地触到他的背部,隔着绵软的袍子,她纵那么轻地覆住,却犹能觉到他的⾝子震了一震。
这一震,并不是因为她的相环。
而是,那些袍衫底下的肌肤,怕早已被那火

炙烤到没有一寸完好吧。
假若,这是治疗她寒毒的法子,她能要么?
“别动。”
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,象以往那样,她的指尖滞在那,动不得,然,心,不能不动容!
她的心思,总是在他的跟前,无所遁形。
“你的千机之毒,火

只能暂时庒制,要彻底解除,需用其他的法子。”
千机之毒,除了天香蛊,却是无药可解。
天香蛊,需培育在人的体內。
十年,方能成蛊。
十年,方有蛊效。
是以,哪怕,有天香花,再找植蛊的⾝体,也是来不及了。
一如,当知悉这个解法时,他已到了最后三年的毒杀期。
所以,才会有了这个最忍残的解读方法。
用最原始的

合之法,度过她⾝上的天香蛊。
而他体內的千机之毒,就会悉数转到她的体內。
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,她的毒运行得这么快,可他知道,他错信了轩辕颛,真的以为,那旋龙洞的天香花,能代替这种忍残的法子,疗去他⾝上的毒。
于是,在那満载着天香花的洞⽳中,他失去了所有的意识。
想来,轩辕颛终是瞒了他最重要的部分。
哪怕,是以为他好的名义,确是他所不想要的。
他要的,只是怀里的女子周全。
可,到了今⽇,这份周全的成全,仅是另外一种忍残。
“夕夕,任何时候,相信朕,胜过相信别人的话,好么?”
他意有所指的,不过是银啻苍。
他明⽩,那个男子,或许也是在意的,只是,若真的在意一个人,会希望那人更快乐。
夕颜快乐,唯有她孕育的那个孩子。
哪怕,带给她‘不贞’,依旧,想要牺牲自己维系的孩子。
是的,牺牲。
但,那些药丸虽然能展示保住她的命,确是要付出孩子的代价。
而最初,她定是相信银啻苍的。
因为相信,才会在最初服下那些药丸。别且借着药丸的作用,在他和张仲面前,掩饰了寒毒的迹象,险些著称难以挽回的大错。
后来张仲略有察觉后,有意无意递了暗示给她,她方开始质疑起这药丸,是以,那晚银啻苍的⼊宮,亦该是由此而来。
结果显然是拒绝继续服药。
一旦拒绝,她清楚自己的命不会熬得太长,所以,才在那晚,突然对他说出那样冷情的话来。
现在,一切他都想明⽩了。
同时,也知道了,银啻苍并非是他心中所系的那人。
可,他还是又着些许的酸涩。
因为,她曾信过银啻苍的话,倚赖过银啻苍的药丸,而不曾像他坦⽩,不是么?
男子,即便做到帝王之尊,原来,仍是不能做到免俗。
现在的他,只希望,接下来的些许的时间內,她相信的、倚赖的,仅是他。
这些许的时间,或许,不会很长。
但,对于一再地在误会中度过更长的时间,再短,对于他和她,都会是最美好的一段时间。
“我——”她的声音低低地传来,同样地

言又止“聿,如果可以,我希望,你能帮我催产,好么?”
她,第一次,不再用虚礼唤他。
然,那两字‘催产’,如磨得尖利的刀一般从他心底剐过,带着绝对犀利的疼痛,刹那,攫住他的思绪,甫启

,他的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的不悦:
“这个孩子,会在你十月怀胎,正常分娩时,安然无恙地诞下。”
催产,她现在的⾝子,可以催产么?
再则,催产下来,万一为男,他就将永远失去她!
违背祖宗立下的规矩,换来的,将是前朝的失衡,他不能任

妄为。
所以,他早就想到转圜的法子。
只是,这种转圜,她必须要十个月生下。他方有胜算。
她贴在他的怀里,心底,自有别样的滋味。
原来,她一直想要隐瞒的人,确是能许她这个诺言。
为何,她不愿在他面前坦⽩呢?
宁愿作茧自缚地去走一个极端。
这世上,其实,她一直封闭着自己,拒绝去完全相信一个人。
因为,怕被伤害。
而,拒绝的同时,不过隔断了真心给予的温暖。
一如,此刻,他怀中的温暖。
“皇上——”她轻启

,语音里带了一丝的希望。
他墨黑的瞳眸凝着怀里的她,终是,打横把她抱起,径直抱着走出石室。
一路,他和她再没有说话,她看到,出了石室,恰是承

殿。
原来,这殿宇后面,是这般的乾坤,心底陡然一片清明。
那么,是否可以说,当初,轩辕聿的病发和她现在中的千机,是一样的呢?
而现在,他似乎,早已经原理了毒发的困扰。
她不会忘记,轩辕聿是精通医术的。
他能救得了自己,对于她中的毒,应该同样可以吧。
心下,有着丝丝的欣喜。
然,心思蓦然一转,倘若彼时她的猜测是对的,怜惜轩辕聿对纳兰敬德的不悦,这毒,是否真和纳兰敬德有关呢?
“憋在耗费心力多想其他的。”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,他抱着她,小心翼翼地放到那张龙榻上。
那张,嫔妃承恩的龙榻上。
她的手还附在他的⾐襟上,他轻轻地松下她的手,替她盖上一旁的棉被。
他的动作温柔,他的眸光,更是温柔。
她想说什么,却被止在他同样温柔的吻中。
他的

从她的额际一径往下,最后烙在她的

上。
很温暖,很温暖。
她在这份温暖里沉沦,第一次,主动

合他的这份温柔。
即便,带着生疏。
即便,带着千机之毒的冰冷。
却让他愈紧地拥住她的。

绵。
在火冰

融后的

绵,绽开在这隅榻上。
他的手稍松开她的,将帐幔挥落,挥落见,她的神思渐渐安然。
她明媚的眸华闭阖,在他的吻下,慢慢睡去。
他离开她的

,再不舍,其实,最后,都是要离开。
只这一次,他终是得到了她的回应。
再怎样,将来,都是值得的。
他把她放到榻上,沉声道:
“莫竹。”
“皇上有何吩咐。”殿外,传来莫竹的声音。
“伺候醉妃娘娘更⾐。”
她的⾝上,带着昨晚残留的汗意,中⾐都被濡

,他清楚她的喜好,包括,她喜

⼲净舒慡。
“诺。”
莫竹进殿,此时离卵时尚有一刻,她本以为,皇上今⽇的早朝未必会耽误,但皇上昨晚抱着醉妃进殿后,名言是不许任何人打扰,她们也只能候于殿外,不敢造次。
这夜一,她只能在殿外值夜,包括匆匆赶来的彤史、司寝、司帐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。
承

殿,帝王抱着嫔妃进⼊的,仅会是一种意味。
可如今,醉妃⾝怀六个月的⾝孕,这该如何是好呢?
李公公特请来因着保胎一直宿在天巽宮的张院正,张院正只是微微一笑,说醉妃的⾝孕稳得很,不必不多虑。
这一来,除了他们这些近⾝伺候的宮人傻眼,殿內,倒是没有任何的动静。
这些,落在他们眼中,莫过于,轩辕聿怜香惜⽟罢了。
而,这一切的忐忑、猜测,终随着莫竹的进殿,告一段落。
莫竹看到,隔着层层帐幔,醉妃犹自卧于榻上,⾝上的中⾐,仅是随意地穿着,并没有系好盘口,里面的雪⾊的肚兜若隐若现,站于一旁的轩辕聿,玄黑的袍子亦是不整的。
看来,昨晚,真的,是要让彤史记上一笔了。
“皇上,奴婢传人来伺候您更⾐上朝?”她轻声问道。
“不必。”轩辕聿翻⾝,将帐幔复随意的掀开。
“诺。奴婢来就好。”莫竹的手菜肴接替轩辕聿去将纱幔挂于银钩上,却见轩辕聿早将帐幔挂好。
这处龙榻,帐幔惟有妃嫔承

时,方会放下,平素里,却是挂起的。
帐幔以金丝缀着彩珠制成,明⻩闪烁间,即便悬起,都让人有片刻的目眩。
莫竹收回心神,手中是离秋取回来的醉妃的⼲净的中⾐。这些,也是在昨晚帝王突然临幸醉妃时就备下的。
醉妃看起来睡得很

,然,这并不会妨碍她替主子换⾐。
“好生伺候着她,不必挪殿了。”轩辕聿的声音在她的⾝后传来,她只来得及应声,就听见轩辕聿的步子往殿外行去。
该是上朝的时分了。
而这一晚的‘临幸’,很快由天巽宮,在当天午膳前就传遍了六宮。
并且,传得愈渐形形⾊⾊。
可,慈安宮,对此,却仿若未闻。
只在午膳后,太后亲往天巽宮一次,亦是去探望醉妃的⾝孕。
除此之外,并无任何的⼲涉。
也正是从那一⽇开始,后宮开始了长达数月的,醉妃⾝怀有孕都每夜承恩的先例。
于此,诸妃旦有埋怨。
亦无计可逃。
其余六名怀有帝嗣的后妃,却在本月,就由十二人抬的轿子,送往颐景行宮。
十二人的轿子,很急,如履平地,对胎儿丝毫不会有多大的影响。
颐景宮,相去不远,一⽇的脚程也就到了。
这一事,又让宮內议论纷纷,说是今年的除夕,怕是御驾又准备在颐景行宮度过了。
颐景行宮,自先帝暴毙于那之后,这数十年来,轩辕聿和太后,都再未去过。
但,今年冬⽇及寒,那处地方,恰是最好的避寒之所。
于是,在承恩无望后,主妃们都期待着,能一随御驾往那行宮去。
而,潜伏在暗处的那些许诡谋,终⾝磅礴之态汹涌二来,再不容忍抗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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