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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节
 面看草原上的坝,其实是突兀颠连的⾼山。⼲冷⼲冷的空气有着惊人的咬啮力,虽是穿了⽑烘烘的蒙古靴,⽗亲的两脚仍然冻得木疼,像有无数毒虫在咬啮。上得山时,呼啸的草原风面扑来,简直具有一种‮杀屠‬力。沙栗⾊骒马凄惨地嘶鸣,脚步踟蹰,而我的⽗亲险些被风掀落马背。

 定定神,才知道⾼山已变⾼原——西北风带来的⻩沙为⾼山所截,千万年来几乎填平了山的北边一侧。于是,山就变成了坝。

 在风中走马,感觉要比在⽔中行走还吃力。⽗亲在马背上尽量俯低他⾼大的⾝躯。可是,常发却忽地从马背上直起⾝,猎⽝一样凝神倾听。我的⽗亲只能听到风声,但他相信常发一定听到了异样的声音。他本能地摸四望,便望到西北方向扑来的一哨人马。

 “不要动!”常发急吼“政委,你停在这里不要动!”吼声里,常发双镫一磕,火炭一般的蒙古马便斜刺里冲出,向那一哨人马截去。⽗亲清楚地看到,常发没有掏,只从马背上摘下一大马

 马并非人们想象的大木,其实是藤子做的,有小胳膊耝,颤颤悠悠,外面网织红绿⽪条,编出花纹,前头还缀有一个铁箍。摆在屋里会使人误会是工艺品,在手里搂头打去,却是件吓人武器。于是,⽗亲依稀看出那哨人马前面奔突着三条狗似的畜生,并很快猜到也许是狼。

 常发已经截到那三条畜生前。三条畜生虽转了向,仍然有一条被常发的骏马追上。铁箍在光下闪烁一道寒光,那条马早已挥落,畜生立刻球一样滚了十几滚,摊开⾝子不动了。常发的马却丝毫未停继续追下去。大概被追急了,一条畜生蓦地返扑回来,窜起近二米⾼,直扑常发咽喉,‮势姿‬是那样优美而凶悍。常发竟不避不闪地上,马在空中漂亮地挥出一道弧,刹那间与畜生咧开大嘴的脑袋相撞,畜牲便凌空翻个跟头,落在骏马起的尘埃中。

 我的⽗亲听到一声响,第三条畜生猛地跃起,像被人掷出的一样,升到最⾼点时便猝然坠落,摔在地上菗搐着四肢,渐渐僵硬了。

 声起自那哨人马。⽗亲已经看清,他们有穿蒙古袍,有穿⽪大⾐,也有只穿了灰里透⻩的棉军⾐。⽗亲认识这种军棉⾐,是內蒙古自治军第四师自己搞的军⾐。

 ⽗亲不无担心地看到常发被那一哨人马围住,彼此打起手势说着什么,便有人去拾地上的畜生,更多的人纷纷转了头朝我的⽗亲张望。

 终于,常发挥手招唤:“政委,过来吧。他们是四师的弟兄们!”

 ⽗亲策马过去。常发介绍他面前那位30岁左右的穿着蓝⾊蒙古袍的人:“他叫孟和乌力吉,是四师的参谋。”

 “他、赛音、百努![i]”⽗亲在马背上摊开双手,用蒙族的礼俗问好。

 “阿⽇木、赛音、百努!”孟和将右手放前,躬⾝施礼。接着指指手下人拎过来的畜生,竖起拇指:“你的卫兵好⾝手!”

 ⽗亲看清,那畜生确是狼。

 孟和不像⽗亲想象中的绿林好汉、草莽英雄。他文质彬彬又热情礼貌,将⽗亲带⼊一座爱里〔牧区小村子),还按照古老的习俗给我的⽗亲递了鼻烟壶。他注意听⽗亲讲述来意和愿望,末了从怀里掏出一包物件,‮开解‬⻩布,里面竟是一本⽇文精装的《列宁主义问题》。他翻到“民族问题”一章,里面用红蓝铅笔画満了圈圈点点:“权政委,你们是按列宁、斯大林的教导办吗?”

 “我不认识⽇文。”⽗亲怀疑这本书的真伪“你的书…”

 “我从蒙古带来的。”孟和一笑“你只要把里面汉文连成一起念,就可以明⽩意思。”

 ⽗亲认真看过两页,点点头:“我们是要这样办。”

 “那好,我可以帮助你们。”孟和亲热地拍拍⽗亲的手背。他比我的⽗亲大两岁,像兄长一样。夜里就在一张炕上睡。他说他是苦出⾝,当过喇嘛也当过蒙文教师。他介绍內蒙古自治军第四师的情况,正谈得有兴致,坑下睡地铺的士兵们发出哄声。⽗亲欠⾝望,不知常发搞什么名堂。在士兵们的叫喊声中,常发将枕在头下的马鞍子拎起来,夹在‮腿两‬间,走三步,立稳,双臂夹紧两肋,腔里起来一道龙昑似的低吼,脸渐渐大。⽗亲正要发话,忽听咔嚓嚓一阵裂响,马按子在他‮腿两‬间竟被夹得断裂开!

 士兵们轰雷也似的一阵喝彩。孟和不由得竖起拇指对我的⽗亲说:“有他跟你去35团,我看问题不大。”

 [i]蒙语:您好。

 小马扎

 我的⽗亲看清那面呼啦啦响着、被风吹展的蓝旗,旗上绣了⻩⾊的套马杆和锄头。这是內蒙古自治军的军旗。村里人影晃动,村口有几匹啃吃草的军马,一匹灰马的背上落有⽩嘴鸦,在风中斜着⾝跳,不时在马背上啄食一下什么东西。

 ⽗亲将靴跟在沙栗⾊骒马的肋下轻轻一碰,那马便迈开一溜碎步走进村子。

 两名穿着灰⻩⾊棉军⾐的士兵举着托盘上来。⽗亲慌忙甩镫下马,便听常发小声说:“这是送下马酒,孟参谋一定来过了。”

 两名士兵已经来到⽗亲面前,前边一名士兵弯打躬:“他、赛音、百努!”

 ⽗亲一手牵马,一手放前:“阿⽇木、赛音、百努!”

 前边的士兵便转⾝从后边士兵端着的托盘中捧起一只⽩瓷碗,双手举到眉际,向我的⽗亲敬酒。⽗亲望着那大半碗晶明剔透的酒浆,略一犹豫,常发已跨上半步,接过⽩瓷碗,咕咕一阵痛饮,将空碗递回去。

 士兵望一眼常发,未动声⾊,又敬上第二碗酒。

 转瞬间,常发连于三碗下马酒。于是,那士兵脸上露出笑,伸手恭请。“我们团长已经在等候,请吧。”

 ⽗亲在前,常发紧随,走进一个大院门。马已拴在门外木柱上,但⽗亲忘了挂马鞭。他不懂带马鞭进家是失礼的。他的马鞭是藤把儿,当中牛⽪子心,四周用羊⽪子编织,鞭梢分叉,叉头上有红⽑缨,是猩猩⾎染的,不掉⾊,又称二龙吐须。⽗亲甩着马鞭子进院,面看见一条黑凛凛的大汉立于厅阶上,两目露出凶光。⽗亲心中暗吃一惊,步子稍缓,那大汉已然甩起手臂。叭一声响,⽗亲陡然止步,手中那漂亮珍贵的马鞭已经齐手析断。

 ⽗亲怔愣间,我的常发叔抢前两步,挡在⽗亲⾝前,两只驳壳不知何时已经拔在手中,左右开弓,院子里便炒爆⾖般起来一串脆响。屋檐上簌簌落下土。

 极短暂的沉寂,院中散立的士兵们忽然喧声喝彩。

 黑凛凛的大汉依然呈凶悍之⾊,死死盯紧常发,左手轻轻一掸落在⾝上的尘土,迈步下阶,随后转⾝望屋檐。

 他的上下牙忽然拉开距离:二十出头椽子,椽子心上一个弹眼!

 黑汉子二话不说,拔腿朝厅堂里跑。⽗亲刚要埋怨常发耝鲁,那黑汉子已经随了另一名同样耝憨凶悍的⻩脸汉子大步抢出厅外。他们本没有理睬我的⽗亲,抢出厅便回⾝抬眼望。那⻩脸汉子瞠目结⾆了半响,忽然吼道。“拿梯子来,朱笔!”

 ⽗亲一直觉得这位⻩脸大汉很面,只是想不起在哪里打过道。

 士兵们搬来梯子,拿来朱笔,那⻩脸汉子亲自爬上木梯,在每个弹孔里涂一抹丹红,齐齐一排!之后,像熊一样晃动着⾝躯爬下梯子。木梯负担过重地咯吱吱叫唤一番。

 “好汉子!”⻩脸汉在我的常发叔右上捣一拳“真如我圣祖成吉思汗手下的四狗!”

 我的⽗亲事后才弄清,四狗是成吉思汗帐下最勇猛的四员战将:者别,忽必来,者勒蔑和速别额台。蒙古人推崇狗的忠诚勇敢“四狗”犹如汉族所知的“四大金刚”是给予勇士的荣誉。

 “权政委,孟和乌力吉已经来说过。”⻩脸汉子终于立到我的⽗亲面前“我们愿意同你谈判,请进。”

 来到厅堂里坐下,喝过两碗茶,我的⽗亲才想明⽩,这位⻩脸汉之所以那么眼,是因为他长得太象庙宇和衙门口常见的那种狮子。

 ⻩脸汉是35团团长阿尔登哥,立在他⾝后那尊黑凛凛的大汉是二连连长乌尔塔。

 不过,阿尔登哥显然不是能够同⽗亲谈判的人,他除了劝⽗亲昅烟喝茶,便不停地朝门外张望,偶尔用蒙语问⾝边人几句话。对于⽗亲讲什么,他几乎一句没听进。

 ⽗亲似有所悟,不再谈判,随便聊几句闲话,打听出这位团长就是蒙古大名鼎鼎的塔拉巴喇嘛的弟弟。塔拉巴又是大牧主,他的庙在天山南的西拉木仑河畔,至今赫赫有名。

 院子里有动,马靴声响到厅门,阿尔登哥跳起⾝去接,我的⽗亲也站起⾝。

 进来一位40岁左右的人物,⾝穿马马靴和西服上装,⻩⽩面⽪,细⾼条,瘦得厉害,像个有肺病的书生。阿尔登哥介绍:“萨格拉扎布,我们萨主席。”

 “权政委,。”萨格拉扎布抢先一步,主动握住⽗亲的手。⽗亲感到他握得很有力量,是強调亲热呢。“上次两军误会,我已经说了和师长,我们愿意谈判,愿意同共产合作。”

 萨格拉扎布不曾用民族的礼节见客,而是用握手的方式,使⽗亲略感惊讶。更惊讶的是他有如此诚恳热烈的表示。对这位萨主席,⽗亲到⾚峰前便有所了解。

 萨格拉扎布是巴林右旗人,出⾝贫苦,当过喇嘛。因为有头脑有文化,被⽇本人看中。⽇本人想打破蒙古地区的封建王公统治制度,注意网罗知识青年,便将萨格拉扎布送到⽇本上学,毕业后送回內蒙古。萨格拉扎布精通⽇、汉、蒙三种语言文字,被⽇本人重用为相当于‮长省‬的参事官。⽇本人投降后,他跟随伪満兴安总省参事官哈丰阿恢复了“內人”还有一个民族‮主民‬纲领,这在当时是有一定进步意义。哈丰阿就派萨格拉扎布到哈乌达省任主席,所以人们都称他萨主席(蒙文省与盟是一个字)。

 这位萨主席像⽇本人一样盘腿卧脚地坐着,一支接一支昅烟,一口接一口咳痰,起来时也是像⽇本人似地跪着。看来他在⽇本生活的时间不短。

 “权政委,我们同意和你们共产合作,你们把共产的纲领、政策给我们,”萨格拉扎布以手掩心,表示诚恳“由我们去执行。”

 “我到这里来,是请你们接受共产的‮导领‬,而不仅仅是合作。”⽗亲开诚布公,抓住要害。

 “怎么‮导领‬呢?”萨格拉扎布狠昅纸烟,将自己罩在弥漫的烟雾中“我们执行共产的政策,这就是体现了共产的‮导领‬。你们不要进这个地方,也不必来这里建立组织,这里不能建。”

 “为什么?”  M.IhdXs.C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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